我讀史記《刺客列傳》的時候發現如果以西方文學理論中的神話原型批評作可以藉此幫助我們重新思考這篇文章所要傳達的意義,進而提出新的見解。因為聶政行刺的動機不比荊軻來得受人肯定,但是從逃亡到行刺身之際,聶政所表現出的孝友精神和忠的理念與堅持,仍令人十分推崇。所以以下運用坎伯的英雄原型來解讀聶政行刺的過程,提出我個人新的閱讀見解。
一、聶政之英雄旅程
(一)分離或啟程的階段(departure)
於豫讓刺襄子失敗後的四十餘年,聶政為太史公下一個記述的刺客,行文之初言:「聶政者,軹深井里人也。殺人避仇,與母、姊如齊,以屠為事。 」一開場便說明聶政因為犯下命案而從魏國逃到齊國,但聶政却同時帶著母親和姊姊一起逃亡,表現出聶政是非常孝順與重是親情的一面。雖然太史公沒有說明聶政為何殺人,但可推論聶政這個人本質是善良的,決定從此隱匿起來,賣肉為業,奉養家人。
1.歷險的召喚 (the call to adventure)
久之,濮陽嚴仲子事韓哀侯,與韓相俠累有卻。嚴仲子恐誅,亡去,游求 人可以報俠累者。至齊,齊人或言聶政勇敢士也,避仇隱於屠者之閒。嚴仲子至門請,數反,……嚴仲子辟人,因為聶政言曰:「臣有仇,而行游諸侯眾矣;然至齊,竊聞足下義甚高,故進百金者,將用為大人麤糲之費,得以交足下之驩,豈敢以有求望邪!」
聶政的英雄旅程從此展開,嚴仲子為了解決他和韓相俠累之間的仇隙,四處找尋殺手之時,到齊國打聽到聶政這個過去曾經殺過人的肉販,便向聶政發出冒險的召喚(the call to adventure)。聶政對逃亡生活的規劃與安排在受到召喚的影響後,聶政與家人平靜的生活和終老市井的理想亦產生變化。
2.拒絕召換 (refusal of the call)
於酒酣耳熱之際,嚴仲子拿出百溢黃金要送給聶政的母親作為養老金並向聶政發出召喚,而聶政拒絕接收嚴仲子的錢同時也拒絕了召喚。《史記.刺客列傳》云:
嚴仲子辟人,因為聶政言曰:「臣有仇,而行游諸侯眾矣;然至齊,竊聞足下義甚高,故進百金者,將用為大人麤糲之費,得以交足下之驩,豈敢以有求望邪!」聶政曰:「臣所以降志辱身居市井屠者,徒幸以養老母;老母在,政身未敢以許人也。」嚴仲子固讓,聶政竟不肯受也。然嚴仲子卒備賓主之禮而去。
從聶政辭謝嚴重子贈百金的話語:「臣幸有老母,家貧,客游以為狗屠,可以旦夕得甘毳以養親。親供養備,不敢當仲子之賜。 」可以得知目前聶政一家人在齊國的生活雖然不是很富足,但聶政替人屠宰牲畜、販肉所掙取的也足夠供養家人。雖聶政一家正處於逃亡的狀態,目前的生活和樂平靜,而嚴仲子突然出現,欲請聶政重出江湖為其刺殺仇家俠累。雖有黃金百溢可以讓母親和姊姊不愁吃穿,但刺殺的對象是韓國相國,先不論成敗與否,事後,家人勢必受到牽連,孝順且對家庭很有責任心的聶政拒絕了召喚。
3.跨越第一道門檻 (the crossing of the first threshould)
自嚴仲子離開後,一天,聶政的母親去世了,聶政對母親盡孝後,沒有了後顧之憂,心裡然仍感念過去嚴仲子對他的恩情,聶政言:「嗟乎!政乃市井之人,鼓刀以屠;而嚴仲子乃諸侯之卿相也,不遠千里,枉車騎而交臣。臣之所以待之,至淺鮮矣,未有大功可以稱者,而嚴仲子奉百金為親壽,我雖不受,然是者徒深知政也。夫賢者以感忿睚眦之意而親信窮僻之人,而政獨安得嘿然而已乎!且前日要政,政徒以老母;老母今以天年終,政將為知己者用。 」聶政一直對於嚴仲子這個諸侯之卿相願意不辭千里地來和自己這個窮困淺陋的世井小民作朋友之事相當感動,又願意拿出黃金百溢當作母親的賀禮,於聶母去世後,聶政跨越第一道門檻,為知己者效勞。《史記.刺客列傳》云:
乃遂西至濮陽,見嚴仲子曰:「前日所以不許仲子者,徒以親在;今不幸而母以天年終。仲子所欲報仇者為誰?請得從事焉!」
(二)啟蒙之試煉與勝利階段(initiation)
1.試煉之路 (the road of trials)
聶政到衛國的濮陽到嚴仲子,主動請命去替他殺人,而嚴仲子曰:「臣之仇韓相俠累,俠累又韓君之季父也,宗族盛多,居處兵衞甚設,臣欲使人刺之,終莫能就。今足下幸而不棄,請益其車騎壯士可為足下輔翼者。 」從嚴仲子的話得知俠累不只是韓國國相,還是韓列侯的叔父。因為宗族盛多,居處兵衛森嚴,先前所派的殺手都沒有人刺殺成功。而嚴仲子這次想派一隊車騎壯士幫助聶鄭去刺殺俠累。然而,聶政却拒絕了超自然力量的援助 :
聶政曰:「韓之與衛,相去中閒不甚遠,今殺人之相,相又國君之親,此其勢不可以多人,多人不能無生得失,生得失則語泄,語泄是韓舉國而與仲子為讎,豈不殆哉!」遂謝車騎人徒,聶政乃辭獨行。
聶政認為從衛國這個鄰境小國組織一批人馬要到韓國去殺國相不妥當,因這是一件刺殺任務,刺殺過程中難免會有人被韓國士兵活捉,在嚴行拷問之下,必定會牽連到嚴仲子,所以拒絕嚴仲子的援助,決定獨行。
2.伊底帕斯的領會與痛楚 (woman as the temptress)
《史記.刺客列傳》云:
杖劍至韓,韓相俠累方坐府上,持兵戟而衛侍者甚眾。聶政直入,上階刺殺俠累,左右大亂。聶政大呼,所擊殺者數十人,因自皮面決眼,自屠出腸,遂以死。
聶政相當順利的刺殺了俠累,而一邊的侍衛亦被聶政擊殺了數十人。最後,聶政以一種極為慘烈的方式終結了生命,並且將自己徹底毀容,不讓韓國人查出他背後的主使者嚴仲子。聶政完成了他的任務,最後選擇自盡,一方面為了保全嚴仲子的安全;一方面也替自己贖罪,從最早殺人避仇於齊到現在刺韓相俠累,殺了這麼多人,也沒有活下去的理由,而歸赴黃泉。
(三)英雄的回歸(return)
坎伯之英雄的旅程提出英雄最後勢必回歸,然而聶鄭已經於啟蒙階段身亡,何以回歸?乃藉由聶政姊政榮替他完成英雄的回歸:
政姊榮聞人有刺殺韓相者,賊不得,國不知其名姓,暴其尸而縣之千金,乃於邑曰:「其是吾弟與?嗟乎,嚴仲子知吾弟!」立起,如韓,之市,而死者果政也,伏尸哭極哀,曰:「是軹深井里所謂聶政者也。」市行者諸眾人皆曰:「此人暴虐吾國相,王縣購其名姓千金,夫人不聞與?何敢來識之也?」榮應之曰:「聞之。然政所以蒙污辱自棄於市販之閒者,為老母幸無恙,妾未嫁也。親既以天年下世,妾已嫁夫,嚴仲子乃察舉吾弟困污之中而交之,澤厚矣,可柰何!士固為知己者死,今乃以妾尚在之故,重自刑以絕從,妾其柰何畏歿身之誅,終滅賢弟之名!」大驚韓市人。乃大呼天者三,卒於邑悲哀而死政之旁。
1.外來的援救 (rescue from without)
政榮隨著聶政逃亡到齊國,之後嫁人開使自己的生活。由文本中的記述可推知弟弟聶政和姊姊政榮的感情應該非常好,從逃亡到嫁人之際,都是靠弟弟屠宰所賺取的金錢供應生活所需。想必在母親亡故之後,怎麼也聯絡不上弟弟,耳聞韓國以千金懸賞刺殺韓相俠累的線索之後,前來替弟弟聶政完成英雄的回歸。
2.跨越回歸的門檻 (the crossing of the return threshould)
當時聶政可謂犯下相當嚴重的殺人罪,刺殺國家國相勢必株連全家,由此又可推知聶政毀容的動機又多一項,是為了保全姊姊的性命安全,所以政榮方才不畏歿身之誅,為成全弟弟的英名而慷慨赴死,此舉亦替聶政跨越回歸的門檻。而《史記.刺客列傳》又云:
晉、楚、齊、衛聞之,皆曰:「非獨政能也,乃其姊亦烈女也。鄉使政誠知其姊無濡忍之志,不重暴骸之難,必絕險千里以列其名,姊弟俱僇於韓市者,……」
政榮於此呈現出的阿尼瑪斯 (Animus)與聶政的英雄原型相契合,同樣,對於男人而言,英雄並非一定象徵自我意識或成就,它還可以用以表達與母體的分離,這一得知不易的自立,也許需要一種英雄氣魄與畢生的努力,並從中建立起與他人的真正關係 。政榮沒有苟且偷生,反而為了成全聶政的英名和精神勇敢的站出來,最後向蒼天大喊三聲「天」,氣絕於弟弟身邊,淒絕地完成聶政的英雄旅程。
3.過超脫的生活(freedom to live)
雖然聶政的英雄旅程看似相當淒絕,但行動世界中的人如果汲汲於自己行為的結果,便會失去他在永恆原則中心中的重心,但是如果他把行為及其結果交付給「昭昭靈靈的上帝」,那麼他便像奉獻犧牲給神得解救一樣,從死亡之海的枷鎖中解脫了出來。 聶政不帶執著的去做他該做的事,並把心置於真我上,把自己從渴望、自私與爭鬥中解放出來,最後雖然失去的生命,但精神上卻過著超脫的生活。